(一)
有些人,因为偶然,在你生命旅程里出现,片刻相处,却永久的留在你的记忆
里,令你无法忘却。 时至今日,我不清楚,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。但是,那年,那
月,那天,那位戴着眼镜,一身沧桑的瘦弱老人,很轻易就做到了这一点。
(二)
22年前的那个夏天,炎热得令人窒息。年少的我,带着些青春的躁动和激
情,无奈的潜伏在某个自己并不热爱的校园里。
午后的教室,通常人丁稀少。于是,常会瞧见四五个少年,带着乐器,呆在
那里,敲敲打打,依依呀呀演奏和吟唱。现在想来,那是一种自我陶醉式的忧伤,那种忧
伤,于爱情无关,于理想无关,于生活无关。只是,在少年的眼里,忧伤,从来都是一种
美。一种向往。
窗外,是长长的走廊。午后,总是格外寂静。除了偶尔飘过来的栀子花香,
从来都没有飘过来少年们梦中的那些女孩,没有尖叫,没有羡慕,没有玫瑰花瓣,也没有
赞赏。只有少年们的自娱自唱。
或许是女孩子不喜欢忧伤,少年们常会这么想。少年们也会失望。但从不绝望。
因为,他们始终都有梦想。灿烂的。梦想。
那年。我十六岁。而我的梦想,和那些少年没有什么两样。
(三)
他推门而进。颓废的就像一位流浪者。瘦小,苍老,一身破旧中山装,刻满
皱纹的脸上撑付大框黑边眼镜,苍白的手,方形的大黑皮箱子。
“ 同学们,我可以将你们的名字以藏头诗(把姓名分别放到每句诗的首位)的
形式刻在你们的钢笔上。无论是什么名字,我都能。要不要试一下,五角钱一次。”他的
推销简洁有力,带着亲切和浓浓的北方语音。他一身落魄,眼神却坚毅,那目光,透过厚
厚的镜片,散发着一种智慧的光芒。
“ 有这么神奇吗?”这些少年蜂拥而上,七嘴八舌,围着他。终于,“胖
子”勇敢的递过去自己的钢笔,成了老人的第一位客人。
因为年月久远。除了我那句“黄鹤落江州,准旨留千古“外,我已经无法
记起他提在其他同学钢笔上那些诗句。只是,那刻在钢笔上飘逸的字体以及他挥舞刻刀的
潇洒,从此长久的留在我的记忆里。
“胖子”的钢笔刻完后,就轮着刻我的钢笔,再以后就是“腊肉”的钢笔。
大家一个接着一个。他一气呵成,没有片刻思考。转眼间,六七支钢笔都换上了“新妆”
每个人都瞠目结舌。每个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。这个瘦小的脑袋
里,要装着多少的诗词歌赋。才能做到如此的熟练。这些隽永的字体,一挥而就的诗句,
似乎在告诉人们, 他的不寻常。
( 四)
老人刻字DE生意挺好,数名外班同学闻讯赶来。大家你五角,我五角,转眼
间,一把皱巴巴的零散钞票便挤满老人的口袋。生意的“兴旺”令他有点意外。又欣喜。
于是,刻完最后一位同学的钢笔后,他没选择离开。只是默默地从教室中搬出一把椅子,
端正摆放在门口。扭过头,冲着我们咧嘴一笑,说道,借个地方休息一下。说完,便斜斜
的靠在那里,让户外的阳光静静地洒在他瘦弱的脸上,一动不动,如一座枯老的树雕。
蜂拥的人群渐渐散去,教室慢慢恢复了平静。腊肉又开始摆弄着他的二胡。他
对着曲谱,摇头晃脑的拉着阿炳那首《二泉映月》。他拉断了旋律,也拉醉了自己。竿子
哥哥呆在角落里拿把吉他。使劲地敲节奏,不知何故,总合不上我吉他的主旋律。“哥
哥,你是不是在弹棉花,这么随心所欲”我刚开口,却被胖子一句“是否我,真的一无所
有”的哀号吓得一滚。他模仿着王杰的沧桑,自弹自唱。我听到的却是鸭子被杀时的惨
叫。
“ 你们都在瞎胡闹,是不是没老师教”那座“树雕”突然开口说话了。
(五)
确实没有老师教。这群爱做梦的少年,只是因为兴趣,聚集在一起。
除了偶尔向高年级的“老大”们偷学片刻。更多时候,都是自我娱乐。走的是一条无师自
通的路。
这时,老人从木椅上站起,向我们走来。这位能刻字写诗的老人,意
外的成了我们的乐器老师。
他用瘦长的手拿起腊肉的二胡。自如地拉了几小段旋律。听得出,那些
都是腊肉始终无法拉好的地方。他很耐心的教着他。告诉他应该怎么样去理解旋律,怎样
根据旋律的情感来控制用“弓”的力度。 而后,他略微前倾身体 ,半眯着眼,满怀
深情的拉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名曲《二泉映月》。 悠扬的二胡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。随
着旋律,他时而悲伤,时而欣喜,时而兴奋,时而平静。这位苍老的“树雕” , 仿佛
凤凰涅槃,浴火重生,那瘦弱身躯里,暗藏的是一种如海洋般澎湃的情感,在音乐里迸
放。
老人自如地玩弄着各种乐器。就像一位大师。他弹奏起吉他,用深沉
的嗓音为我们吟唱了两首俄罗斯歌曲。那曲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,深情并茂,尽透苍
凉,如同回忆他美好的过去,又似留恋昔日的爱人。数曲听完。竿子哥哥兴奋的一路小跑
到宿舍,把他那把买了多时却很少使用的笛子拿来,于是,一曲曲清脆悠扬的笛声,在老
人的嘴边吹响,在校园上空回荡。
那个温暖的午后,记忆是如此的鲜活。在那些少年眼里,老人是如此的
神奇,如此的充满魅力,他瞬间征服了这群孩子。他不可置疑的成了他们的偶像。以至于
所有的人,都忘记了他那身沧桑。
(六)
这位才华横溢的老人究竟是谁?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他看似一名教
授,却又为何流浪?如此沧桑?这许多谜团,困扰着那群孩子。崇拜和好奇,令他们渴
望了解,最后,也没有得到应有的答案。或许。他们太年轻了。他们有梦想,有青春,却
无法理解,人世间的那些悲哀和无奈。
胖子偷偷地拉开老人的黑皮箱子,好奇的往里瞧,却被老人制止。透过
皮箱缝隙,我瞧见里面放满了书籍,一本圣经,被端正的摆放在所有书籍之上。许多年
后,我猜想,或许那本圣经,才是这位老人生命里所剩下的最重要的东西。
“ 你们,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影子,可惜,我那顶老右的帽子戴太久
了,久的成了习惯”聊天中,老人谈论自己的事情很少。更多的是关注那些音乐和文学。
唯有这句叹息,凝重真挚,让我深记。只是,少年的我,并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。
“黑暗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,我们应该用它来寻找光明”老人转述了顾城
的一句诗来告诫我们,并在铃响之前,转身离去。苍老的手,方形的黑皮箱,瘦长的背
影,连同那身落寞,是他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影像。
那年,年月,那天,那老人。 一小时三十七分的相处。清晰又朦
胧。熟悉又陌生。未常思,却在心,想忘记,总不易。
(七)
22年过去了。他依旧是个谜。一个永远无解的迷。只是,当年那种崇敬
的心情,如今已被另一种情感所代替。回顾历史,右派这个词语,是何等悲呛。当一个满
怀梦想,才华横溢的人,因某个黑暗的年代,苦苦挣扎几十年,荒废掉所有的青春年华,
算不算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?我猜想,老人的不语,或许正是因为历史的不语。
22年过去了,那位无名的老人,或许早已乘鹤西去不复返,或许,仍留
在这个世界上过着另一种生活。如果那样,他便能欣喜的看到,那个曾经带给他黑暗的年
代,正渐渐被一种光明所代替。即使这种光明,暂时还不够光亮。却并不影响,所有人对
未来的美好向往。
不要让自己的心灵充满黑暗,向着阳光走,无论坎坷和艰难,只要光明
在心里,它也会在前方!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-6-1 22:14:38编辑过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