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蛙果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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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下午,学校散学之后,唐宇、谢小梅还有李玉祥三个人上山去采映山红。
春天的时候,乡间田野开满了各种花朵,有桃花、梨花、打碗碗花、油菜花……但是桃花梨花油菜花要留着结果子,碰都碰不得,打碗碗花闻着就晕头,听说采过以后,回家吃饭还会打破饭碗。映山红就不一样了,她才没那么娇气金贵,映山红开得漫山遍野都是,花瓣淡红,气味清香,放在家里,插进折好的竹枝,使一个汽水瓶子盛着,那小小的花儿,就衬得一屋子的春光明媚,就衬得一屋子的生气动人,映山红还可以吃,甜丝丝的,夹着微微的酸。
在春天,映山红是最受欢迎的花儿。
三个人上了公社后面的屋脊山,山上面有大把大把的映山红,远远望去,火烧似的,他们毫不费力就采了许多来,他们一人抱了一把,唐宇走在前面,把花蕊一根根拔掉,专吃那娇嫩的绯红色的花瓣,花瓣薄如蝉翼,轻轻一嚼,芬芳之气便即融入喉舌,唐宇吃得津津有味的,他咂吧咂吧吃了一会,又咂吧咂吧吃了一会,这时他发觉两个小伙伴好像没有半点胃口,于是他回头提醒他们:
“你们为什么不吃映山红啊?映山红可好吃呢。”
谢小梅白了他一眼,她说:“这么漂亮的映山红,亏你吃得下去,我要把它们插家里面,等会李玉祥陪我去折几截竹枝,映山红配竹叶子,那才好看。”
唐宇继续鼓动他们:“真的很好吃呢,李玉祥,你吃几朵试试。”
谢小梅说:“唐宇,你这个样子,就像陈老师说的一句成语……”然后她掉过头,问李玉祥祥说,“叫什么来着?”
李玉祥很大声地帮腔:“牛嚼牡丹!”
谢小梅十分赞同,于是她重新教训唐宇:“就是,你就是一头野牛,在这里乱啃牡丹。”
唐宇不认同他们的看法,他说:“我也很喜欢这些花啊,我只是喜欢的样子不一样——你们吃不吃啊?真的很好吃呢。”
谢小梅懒得理他,她转过头去,对唐宇的言语置若惘闻,这时她听到了鸟儿清亮的鸣叫声,一只花喜鹊在不远处的丛树枝上跳来跳去,不时停下来梳理自己的羽毛。谢小梅压低嗓子,欢欢喜喜指着那喜鹊说:“喂,喜鹊喜鹊,你们快看。”
李玉祥走过来说:“这只喜鹊好漂亮啊,它尾巴的羽毛好几种颜色呢。”
谢小梅说:“是啊,喜鹊飞过来,一定有喜事呢。”
李玉祥说:“我们慢慢走过去看,莫吓到它了……”
他话音没还落,旁边一颗石籽“呜”一声轻响,疾飞而出,“啪”地打在那树枝上,喜鹊受到惊吓,哗啦啦展翅飞开,没入树林当中,谢小梅转头一看,只见唐宇正放下弹弓,自言自语说:“哎呀,差一点点,可惜没打中。”
李玉祥说:“你打它干嘛啊?喜鹊是报喜的呢。”
唐宇说:“打下来呷啊,我还没呷过喜鹊肉呢。”
谢小梅再也忍不住了,她对这个毫无品味的人产生了深厌痛绝的绝望,她开始发飙了,她冲着唐宇喊:“你是饿死鬼投胎啊!你刚刚从牢房里放出来啊!呷呷呷!成天只知道呷!”
面对这样的批评,我们的唐宇同学当然丝毫也不会觉羞愧,唐宇振振有词地说:“东西再好看,也没有拿来呷划算嘛。”
谢小梅决定再也不搭理这个俗不可耐的玩伴了,她要跟这个肉食动物划清界限,她气冲冲地板着脸走到了前面,看也不看唐宇一眼。
但是唐宇很快发起了糖衣攻势,他说:“莫走嘛,你莫走嘛,哎,我爸从城里带回两本童话书,你要不要看嘛?一本是《安徒生童话》,一本是《格林童话》,哎,谢小梅,你停下来嘛。”
农村里的孩子,除了一本《小学生作文选》,除了一本偶尔可见的《小溪流》,就再也见不到其它的课外读物了,他们像生长旺盛的水稻需要阳光雨水一样,对课外读物拥有如饥似渴的需求感,这两本书果然打动了谢小梅,她停下步子,站在原地,她当然想去看这两本书,但是她不能这么快就放下原来的愤怒,巨大而迅速的转折会使自己的情感变得廉价,于是她掉过头来,依旧横着眼睛,板着脸大声说:“书在哪里?拿过来看下!”
唐宇被她自相矛盾的言语和表情逗得咯咯地笑出声来,他说:
“你想看就去看嘛,你那么凶巴巴的干嘛?”
经过一番协商,三个伙伴决定去唐宇家拿童话书,他们从小路下了山,走到了马路边上,几个同学正背着书包在马路边的丝瓜架下滚铁环,他们看到了唐宇三人,就冲他们喊:“唐宇、李玉祥,一起过来耍,我们比赛滚铁环。”
唐宇像个大人物一样地一挥手说:“你们耍你们的,我们没时间。”
那些人说:“那我们去田里捉蜜蜂,要不去打靶,这次你们当共产党,我们当国民党。”
唐宇依旧不理他们,他说:“没时间就是没时间。”
唐宇在那些同伴注视的目光里雄纠纠走在最前面,唐宇对谢小梅说:“你们以后要看童话书就找我啊,我问我爸要,我爸再去问别人要,城里的书多得很,城里的新华书店,里面有这么这么多书。”他说到这里,就把两只手伸展开,比划出一个长短,但是这远远无表达他的需求,于是他把手臂展得更开,一直拉到了极限,胸膛挺起,再只手再也舒展不开了,他才说,“这么这么多,多到你看一辈子都看不完。”
三个人沿着马路,走过了肉铺,走过了杂货铺,走过马路边一株株的水桐树,还没走到家,他们就远远看到一辆搭了雨蓬的大货车停在路边上,唐宇的父亲和母亲,正带着一帮后生把家里的东西往货车上搬,车上已经装满了家什,看样子他们已经搬了好一会了。
唐宇微微感到了惊奇,他正要跑过马路,一辆拖拉车冒着青烟“阔阔阔阔”叫唤着慢悠悠驶过来,于是唐宇站便隔着马路,隔着拖拉机喷出的青烟放声喊:“姆妈,你们在做什么?”
杨云香听到了儿子的声音,她回过头,招了招手说:“快过来,我们进城。”
唐宇喊:“进城做什么?”
杨云香说:“搬家。”
这两个字让唐宇措手不及,他站在原地微微一愕,这时拖拉机终于慢腾腾晃过去了,唐宇吧嗒吧嗒地跑了过去,他问母亲:“为什么要搬家?你们都没跟我讲一声。”
杨云香忽略了他的问题,大伙儿已经把全部家当装上了车子,她转过身正忙着把车后厢的车闩打下来,唐宇看到母亲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,灯芯绒的粗制衣裳紧紧贴在了后背上。
这时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已经搬上了车,几个后生和唐方胜都爬进了车厢,唐方胜把手掌伸出来说:“来,你们也上来。”
杨云香使劲捧起儿子,嘴里说:“真沉。”唐方胜双手掣住唐宇的腋下,使劲一提,抱上了货厢,又伸出手掌,将自己的妻子拉了上来。
大家坐在散发着古怪皮味的雨蓬货厢里,不停地擦拭自己身上的汗水,背后摆满了唐宇家的一切:他们家的衣柜,他们的四方米柜,他们的红漆桌子,还有那台带来无数荣耀和麻烦的韶峰牌十七寸黑白电视机。
谢小梅和李玉祥看到唐家人都跑到车上去了,他们觉得大事不妙,于是他们跑过来,站在车下问唐宇说:“你们家去哪里?”
唐宇摇了摇头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然后他转过头问父亲说:“我们搬到哪里去?”
唐方胜说:“去城里,以后我们家住邵阳市东区那边,衡器厂那边。”
唐宇才不管什么衡器厂呢,他只担心别的事情,他说:“那我到哪里读书?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谢小梅了?是不是见不到李玉祥了?”
谢小梅和李玉祥巴巴地睁着眼睛望着唐方胜,他们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忧心忡忡。
唐方胜说:“以后你到前进小学读书,不用到这里读书了,我跟你们陈老师讲好了,也跟你城里的新老师讲好了,你直接读插班生,你以后到了城里,要发狠读书,莫输给城里的同学啦。”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,后面的问题他已经无暇顾及了,这时他伸出手,使劲拍了拍车身,探出脑袋朝前面大声喊:
“老张,开车咧!走咧!”
货车的引擎发动了,车身在轻轻地颤动,唐宇低下头,望着谢小梅和李玉祥说:
“以后我会回来看你们的。”
谢小梅和李玉祥赶紧点了点头。
唐宇又说:“我会从城里带好多好多童话书回来看你们,你们只许借,不许拿,看完以后,一定要还给我。”
谢小梅和李玉祥赶紧又点了点头。
车子已经开始移动了,唐宇和谢小梅、李玉祥在慢慢拉开距离,谢小梅跟着车子跑起来,她把手里的映山红往上高高举起来说:“唐宇,这个送给你。”唐宇伸出手,俯下身接过了映山红,李玉祥也赶忙跑过来,将手里的映山红递给了唐宇。
谢小梅千叮万嘱说:“你要把它们养在瓶子里,千万别吃了它们啊。”
唐宇点了点头,鼻子微微一酸,忽然之间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车子跑得越来越快了,谢小梅和李玉祥追不上了,他们被远远甩在了后头,他们停下步子,站在原地,挥了挥手,又挥了挥手,他们使劲喊:“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啊。一定啊”
唐宇挥舞着手中的映山红,拼了命地大声喊:“我一定回来看你们,一定啊。”
货车渐去渐远,谢小梅和李玉祥变成了两个小黑点了,慢慢地,房子看不见了,马路看不见了,田野也不看见了,车子拐过了一道弯,柳雨村便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了,唐宇坐到车厢里,把头枕在母亲的腿上,呆呆望着眼前的映山红,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一时的惆怅,一时的惘然,良久良久,他伸出手来,摘下一瓣映山红,缓缓放进嘴里,细细咀嚼,那滋味一丝丝的甜,一丝丝的酸。
货车在道路上蜿蜒前进,甩开了层层叠叠的青山,甩开了清澈曲折的河流,他们向城里疾速进发,越去越远。他们听不到,那相拥相抱的青山绿水,正在将伙伴们的回响声声传递下去,那声音回荡在三湘四水的肥沃大地,回荡到凡尘俗世的村落远乡,如丝丝细雨落入茫茫大地。
“一定回来啊…….”
“一定啊……”
第一章完鸟 - 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