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出 谢幕
“这位兄弟,醒醒,到广州了,醒醒啊。”
北纬22度45分,东经113度14分。
中国,广州市广园汽车客运站。
7月17日,凌晨1点07分。
摄氏22度。
曾远城方睁开眼睛,窗外一辆大巴直面驶来,灯光雪亮,刺得他慌忙张开手掌挡住光线,大巴缓缓拐过,灯光去远,曾远城方能扭过头来,看到身边坐了位梳了中分头的年青人,约莫二十六七岁,正笑微微望着自己,车子稍稍往前顿了一顿,全车人随着惯性往前略略一冲一带,车停了下来,司机熄了火,拔掉车钥匙,站起来喊:
“到广州了啊,末班车啊,全部下车,全部下车。”
曾远城立时从熟睡中彻底清醒过来,正要站起,一件外套顿从身上滑落,曾远城捡起看时,却不是自己的衣服,旁边那年青人笑着说:
“我的,看你睡着了,盖你身上了。”
曾远城连连点头致谢,猛地想起抱在怀里的摄影包不在身上,心里头一急,额头上冷汗都出来,左右正找,那年青指了指座位下面,笑他说:“我看你睡得熟,塞在座位底下了。”
曾远城忙俯下身张手一摸,摸到摄影包,拎起来打开拉链,看到内存卡还在,心里头长长舒了口气,额头一阵热,一阵凉,擦了擦汗水,坐回椅子上,稍稳了会情绪,方对旁边年青人说:“谢谢了。”
那年青人又笑起来,满嘴牙都是缝,只说:“哪里要谢啊,顺手帮忙而已。下车啦,司机在凶我们呢。”
这时车厢内灯光亮起,满车人陆陆续续开始下车,那年青人站起身来,从行李架上哐起哐起开始搬东西,那东西似乎又大又沉,半天也挪不动,曾远城看他颇为费力,走出座位,踮着脚一看,却是一个大行李箱,遂上前帮他扶住箱底,那年青人使力一带,箱子挪出一半,曾远城一手扶住箱侧,一手抵住箱底,两个人一起使力,终于将箱子弄了出来,那年青人笑道:“这回轮到我谢谢你啦。”
两人收拾好东西,走在最后面,一步一挪,缓缓依次下了车,年青人走在前面,箱子压得他半边身子都歪在一边,曾远城顺手再帮一帮,走上几步,过去帮提住箱子,那年青人立时轻松许多,笑眯眯说:“大家都说广州治安不好,我看好得很嘛。”
曾远城便回他搭讪:“从哪来啊?”
年青人说:“刚从深圳过来,到广州服装公司上班。”
曾远城说:“听口声,像湖北人?”
年青人一惊,望他说:“你也是湖北人?”
曾远城说:“不是,我湖南的。”
年青人便点头:“湖北湖南不分家嘛,我们都是楚人。”
两人讲着话,脚下走得急,不一会便到了广园汽车站门口,那年青人说:“不劳帮忙了,我往前走一个路口,要到那边打的。”曾远城终也有自己的路要走,便放下行李,和他握了握手,说道:“刚才多亏你帮我看东西,我叫曾远城,怎么称呼?”
那年青人呵呵一笑,摸了摸后脑勺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叫孙志刚。”
曾远城也只是礼貌性地一问,并没有打算深切记下这个萍水相逢的名字,只是点了点头,笑了笑说:“外地刚来,小心被治安队查暂住证。”
那年青人说:“刚来广州就碰到热心人,哪里查什么什么证啊。”拖了行李箱,望曾远城招了招手说:“走啦,有缘再见。”
曾远城也回他:“有缘再见。”
孙志刚拖动行李箱,笃笃笃,笃笃笃,一路向着广州城的深处走去,只一会,便远远消失在路灯庇护不及的范围内。
曾远城眼见得他渐去渐远,从口袋里摸出半截在治安所抽剩的香烟,叼在嘴里,凑着打火机点燃,深深吸了一口,香烟的气息使他暂时忘却了脑袋的疼痛,他张开嘴,悠悠然然地吐出几口烟圈,将摄影包的带子顺拉一下,左右望了望四周,这时已是凌晨,马路上车辆极少,空气清凉,疲倦之下,既也微觉清爽,终于回到久违的广州城,熟悉的周遭使曾远城微感平静,快步穿过护栏,预备穿过马路到对面打的,手中的香烟在指间一晃一晃,使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附在指间飞舞。他年轻步大,四五步便走到马路中间,刚走完一步,一辆埋伏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老式SUV突然呜呜呜呜轰鸣,似狂奔的公牛,撒开轮子从树荫下钻了出来,油门深踩,笔直冲向曾远城。
曾远城微微一呆,还没反应过来,汽车一声巨响,重重将曾远城撞出十几米,旁边零零散散几个正在候车的乘客,看见曾远城整个人似一个巨大无比的沙袋飞了出去,狠狠摔在马路中央,一个个张开嘴巴,都呆在原地。曾远城整个脑袋一片嗡嗡嗡嗡作响,全身都麻了,腰间剧痛,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,双手撑地,还待要站起来,汽车竟不做停留,一路飙了过去,迎着曾远城直接碾了过去,曾远城哪里爬得起来,脑袋教车身重重一撞,整个身子都卷到车轮底下,鲜血飞溅,射出五六米远,溅到路边一个正在候车的女生身上,那女生吓得哇哇乱叫,神色失控,张着手没头没脑乱跑。
汽车四个轮子从曾远城身上生生碾过,犹怕他死得不透,打倒档,又在曾远城身上来回碾了两遍,眼见得曾远城再不动弹,车门打开,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猫着腰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,快步走到曾远城身边,眼见得曾远城五孔流血,身子骨已被压成一块血饼,早死得通透,便戴上手套,打开那碾烂了的摄影包,看见已变成废铁的单反相机,取出相机里的内存卡,想也不想,快步回到车上,重重关了车门。黑色SUV加足马力,带着两条血印,轰隆隆驶过广州城寂静的凌晨,飞速扬长而去。马路两边的人此时方才惊醒过来,小心翼翼向曾远城的尸身围拢过去…….
SUV开得飞快,朝着白云区的方向一路狂夺,上了立交桥,高速连闯几个红灯,车内方有灯光亮起,照见驾驶室里,陈田福与王洪两张苍白的脸。
陈田福坐在副驾驶位,掂了一掂手中的内存卡,望向陈田福说:“平常你总是叫我不要打人,你倒好,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,你刚才碾了几次?三次?四次?我下车一看,妈的这小子全变成肉泥了((粤语))。”
王洪板着一张脸,只是默默地开车,不作一声。
陈田福又讲:“平时说我狠,最狠的是你嘛------喂,刚才闯了三个红灯了,应该被拍到车牌了,到前面转,就是前面,右转,有个院子。”
王洪依着他指路,慢慢打右转,拐进一个小巷,又向前驶出十几米,闯进一间荒废的停车场,场子铺了沙石,轮子驶在上面,一片沙沙沙沙急响。
王洪将车子停在停车场最中央,熄了火,跳下车,陈田福也跟着跳了下去,两个人一声不吭,打开后座车门,从后座上面把一个戴了手铐的年轻人一把揪了下来,抓住衣领子扔到地上,那年轻人一屁股坐在地上,面无人色,慌慌张张说:“你们……你们杀人了。”-------却是晚上在塘厦被送到治安队的黎光。
陈田福扬手给他一耳光,骂道:“我们有杀人么?嚷嚷什么!”
蹲下身子,解开他手铐,指了指驾驶座位说:“坐上去。”
黎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不肯坐,摆摆手说:“我不会开车,坐上去干什么?”
陈田福扬手又是两记耳光,扇得黎光半边耳朵一片乱响,黎光举起手挡住脸,吓得哇哇乱叫:“我上去我上去,你不要打了,我上去。”
乱手乱脚打开车门,爬上驾驶室,两只手却不知往哪儿放,可怜巴巴地望向陈田福。陈田福指了指方向盘说:“把车放方向盘上。”
黎光吞了口口水:“我真的不会开车……”
陈田福怒吼道:“我叫你把手把方向盘上。”
黎光被他气势所慑,不敢再答话,两只手巍颤颤搭在了方向盘上。
陈田福便点点头,对旁边的王洪讲:“好了,有指纹了。”
遂又扬声说:“大家都出来了!”
旁边忽然一片灯光雪亮,三四辆埋伏在角落里的警车从黑暗里一并冲了出来,一个警察跳下车,举起话筒对着黎光喊:“你已经被包围了,赶快放下武器…….”
另一个警察二话不说,端起枪走到SUV面前,举枪瞄准黎光,怦怦怦连开三枪,子弹穿透玻璃,可怜黎光暴睁双眼,完全没反应过来,整个人被打得一弹一弹的,鲜血迸流,歪着身子死在了车身上。
那开枪的警察眼见得黎光已经死透,方收了枪,朝那喊话的警察说:“你啰嗦什么啊,直接打死就行了,本来就是走走过场……”
把枪别在腰间,又对王洪招了招手:“你们老大来左乜?”(粤语)
王洪讲:“莫哦,日报的人呢?过来没有?”(粤语)
那警察说:“来了,跟我们一起来的。”向旁边招了招手,一个戴着眼镜,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赶紧跑了过来,不住地点头哈腰说:“我是本地日报的总编辑,我姓刘。”
王洪说:“我们上头怎么讲的,你清楚不清楚?明白不明白?”
那刘总编赶紧说:“明白,十分明白。”
王洪说:“明天报纸怎么写?”
刘总编赶忙上前一步,声色俱厉,张开手说:“明天独家新闻,头版头条,就写:英勇记者卧底偷拍,飞车狂徒报复仇杀。副标题就写:雷霆警队三小时破案。”
王洪摇摇头说:“屌你母的头版头条,你还想大家都来看是不是,放到角落里报道就行了,还三小时破案,太夸张了吧,写五小时。((粤语)”
刘总编满头是汗,不住点头说:“是是是是,是五小时,五小时。”
王洪摊开手,哈哈一笑说:“你看嘛,这才是我们的好报纸,好记者嘛。”走过去拍了拍刘总编的脸,笑嘻嘻说,“回去好好写,千万不要写错。你也知道的啦,我们上头大方得很啦。”右手拇指中指不住摩挲,仿佛在细细数钱一般。
刘总编全身大汗淋漓,不住点头,话也不敢说了。
王洪将这刘总编训完,又向那开枪的警察讲:“豹眼哥,指纹有左,车子闯红灯也被拍左,该做的都做完罗,后面麻烦你啦。(粤语)”
那豹眼哥甩甩手说:“行啦,你家老大跟我家老大打过招呼了,不就死了个飞车党么,我们晓得收拾的,那边有辆捷达给你们用的------莫嫌车丑,莫招摇,你们走先。(粤语)”一边讲话,将车钥匙扬手扔了过来,王洪伸手接住,连连点头,竖起大拇指赞他:“真好兄弟,够义气!”
过去拍了拍陈田福肩膀,又讲:“莫看罗,走先。”两个人一前一后,遂走到停在角落里的一辆黑色捷达,王洪刚撞死人,嫌开车不吉利,径直走到副驾驶,将车钥匙交给陈田福,陈田福微微一愕,也没异议,上了主驾,点火倒车,转了个弯,遛出空档,跟豹眼哥一行人挥了挥手,驶出了停车场。
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了广州的大街上,这次不用再急着赶路,心性也不急切,王洪自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,慢悠悠点着了,吸了两口,递过去给陈田福,陈田福凑过嘴来,叼了烟屁股,边开车边吧嗒吧嗒地抽。王洪自个又点了一根,打开车窗,不紧不慢地抽。
两人默默抽了好一会烟,都不说话,风破车身,随着破旧的发动机像老迈的公牛发出刺耳的嘈杂,广州高楼大厦的灯光如浮光掠影一片片飘浮而过,如梦如幻。良久良久,陈田福方说:“你平日里甘和气一个人,说撞就撞,碾了几遍哦,我都下不左手,我下车看那个记者,血肉模糊,脸都碾烂了哦。(粤语)”王洪将烟屁股从嘴里抽出来,愤愤着讲:“我甘心乜?我都冇想哦,上头去澳门赌钱,输了整整一亿哦,一亿你知唔知啊,全是公款来左,被这个记者盯上了,一直查他,上头电话里讲,东莞放他,广州撞他,算是给了面子,又少惹得一身骚,呢个死记者,还真以为他朋友神通广大啊。走到哪里,上头把手一张,天都盖得住。(粤语)”
陈田福点头讲:“那倒也是,他自己都讲,大**嘛,不得好死嘛------喂,明天要不要去厚安大酒店洗个桑拿啊,我听那里的经理讲,来了几个新人,人靓波大……(粤语)”
王洪两指夹烟,伸手指着他讲:“你个咸湿佬,精虫上脑!又要带我去做坏事,我跟你讲,A牌我是不会再点的啦,B牌也看腻啦,这次我只要模特,叫那个经理,凌晨三点加一场走秀,个个走,看得我眼花为止。(粤语)”
两人谈到女人,都入了巷,心情大悦,一个打电话订房,一个点开广播找音乐听,小车在广州的大街上翻过立交桥,穿过隧路,拐过几条大路,向着灯光辉煌的远方蹿去,车内广播响起,却是一个女播音员,在字正腔圆地念:
“统计局发布2003年上半年经济发展修正数据,据修正,我国前两季度出口顺差达575亿,环比增长17%,前两季度GDP经济增长率为10%,高于国内外专家预测2个百分点火器,人均实际收入环比增长4.2%,有专家预测,依照中国今天的经济发展速度,极有可能在2011年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随着国力的日益强盛,民众战胜**后的日益团结,中国也正大步行走在建设民主、富强、文明的现代化大道上......”
第十三出 另一段结局
“你叫香香对不对?是那个新来的818号的香香对不对?阿娟介绍的,对不对啊?哎哟,叫一下你名字,你低下头害什么羞嘛,你进得了我们厚安大酒店,有什么好害羞的呢?你现在可以走秀,培训肯定过关了嘛,那些什么高山流水、峰回路转、冰火两重天、沙漠风暴,你也修炼得很熟了,对不对?我一讲你又低下头,有什么好低头的嘛?新来的妹子就是不一样,想当年姐姐我……哎呀这个就不提了,我跟你讲,你新来,人又靓,波又大,客人最爱生脸,个个都爱上你的钟,客人下完钟,你就叫他们给现金,给现金知不知道?千万别刷卡,要不然酒店又要克扣你工钱,姐姐也是为你好,哎哟哟你这对好波,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客人------唉,你怎么了你,怎么好端端哭起来了?你哭什么啊你?叫你的号码了,818号,该你出场了-------这什么鬼酒店啊,来两个客人也走秀,你哭什么啊?你讲清楚啊?你哭也要上场啊,你莫哭,莫哭,来,先擦擦眼泪,哎呀怎么越哭越凶了你?真的到你了呢,部长在前台喊你号码呢,再不出去罚钱了都,你走吧,走吧,上场先------你就是哭得再凶,做人这条路,终究还是要走完的…….”
(完)
结语: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告诉自己,要书写一段关于广东的故事,地点最好在东莞,时间最好在夏天,于是我这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在休息了近两年后,重新坐在电脑前,开始了这段关于血汗工厂、飞车党、暂住证、治安队、桑拿妹的故事,在我林林总总十余年的广东生活经历里,这些词汇如附骨之蛆般折磨着我的神经,s面对那段黑暗而艰苦的岁月,我总像一个快要垂死的岁暮老人,生怕大家遗忘了这些时光里我们的痛苦与侮辱,乞悯与不堪,在2003年孙志刚事件之后,当每一个外地人可以有尊严地走在广东的大街上之后,我们在广东所经历过的种种罪恶,以及《南方都市报》喻华峰与程益中先生为中国人权进步做出的巨大贡献,好像被抹布擦过一样神奇地消失在大家的印象中,这些现象使我如此的惴惴不安,那些积攒满溢的愤怒与呐喊,悲悯与痛楚,时时刻刻击打着我的脊梁,在趁着麻木的生活吞噬我的良知之前,游手好闲的自己终于良心发现,回到电脑前,懒懒散散地写下这四万余字。
以及对所有为中国的人权与自由而努力的人们的敬仰。